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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節

我說,娜娜,你等一下,我稍微停穩了你再吐。
  娜娜說,我其實不是那麼容易吐的,但是因為堵車了,老是一停一走,一停一走,我就吐了。你知道么,我以前有一個姐妹,一個不算特別好的姐妹,我也就和她見過幾次,但是我們雙飛過一次,她的身材還不錯。她和我一樣懷孕了,但是她的反應特別大。
  我說,後來呢。
  娜娜一聳肩,鄙夷道,那當然是做掉了。我勸了她好久,她說,你別勸了,我腦子裡就從來沒有動過留下來的念頭。也是哦,稀鬆平常的事情。但我就不能做這樣的事情。這是我做人的原則。那就是殺人。說起殺人,好恐怖的,我在武漢工作的時候,我們有一個和客人出去的小姐被殺了,還好,我和這個人也不熟悉。你有沒有這種經歷。
  我說,是殺人的經歷還是被殺的經歷?
  娜娜說,哎呀你這個白痴,是有沒有朋友突然間就死掉的經歷?你看,我對你說了那麼多的事情,你就一直在聽啊,想啊,你也不和我說你的事情,你到底是幹嘛的?你有沒有什麼可以聽一聽的故事?
  我說,不講,怕可以講到目的地。
  娜娜說,那算了,我怕到了目的地你還沒講完。反正到了我就走了。
  我說,你能走去哪裡。
  娜娜說,我不知道,反正我不能再做那一行了,會傷到寶寶了。但是也沒有人可以讓我工作,誰那麼傻啊,給我發兩個月工資就放產假了。可是我的積蓄又被罰了,所以我到了那裡,打幾個電話問一下,我想我會去投靠孫老闆。我以前聽說過,孫老闆就關押在你要去的那個地方的監獄,出來以後就在那裡做生意。
  我說,你怎麼找到他?
  娜娜一笑,道,我有他電話。
  我說,你先聯繫一下,萬—他電話號碼換了呢?
  娜娜說,我不,我要到了那裡再聯繫。
  我問道,為什麼?
  娜娜說,因為換,或者沒換,這個事情其實是已經存在的,我早知道,晚知道,反正都一樣,改變不了什麼結果。我們一路上還有好幾百公里,萬一打不通,我難過好幾百公里。我不。
  我說,你真是自欺欺人特別有一套。
  娜娜說,那是,要不然我怎麼保持樂觀。
  車流漸漸開動,想來前面事故已經處理完畢。娜娜一下子活躍起來。往前蹭了大約十分鐘,事故現場展現在我們的眼前。由於事發地是一個微微的上坡,所以好多淡紅色的液體往下流。我說,肯定是事故現場在沖洗。
  娜娜說,這麼多血。
  我說,要不然怎麼會堵那麼久。
  娜娜說,那可能是死人了。
  我嘆了一口氣。
  過了兩台遮擋在我眼前的公共汽車和卡車以後,眼前一台大卡車側翻在路上,滿地都是西瓜的殘骸,陽光灑在一片紅色的瓜瓤上,周圍的色溫也驟然提高,我見娜娜展露了笑容,她說,虛驚一場。
  我說,娜娜,你知道么,「虛驚一場」這四個字是人世間最好的成語,比起什麼興高采烈,五彩繽紛,一帆風順都要美好百倍。你可懂什麼叫失去。
  娜娜說,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。我就在意肚子里的孩子。這是我全部的東西。
  我說,他是你和他爹的共同財產,你23條染色體,他23條染色體。
  娜娜問我,什麼是染色體。
  因為自身理論基礎不紮實,我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,我只得告訴她,這個孩子的基因,你佔一半,他爹佔一半。
  娜娜帶著真心的失望說,啊,我只佔一半啊。
  我說,是啊,你還想佔多少?
  我認為,怎麼都應該我占的多吧。因為是在我肚子里,不應該是23對23,應該是??23加23等於46,我覺得最少我應該有26,孩子的父親是20。
  我說,娜娜,這個不是公司的股份,我知道你想控股,但是這個真的是沒有辦法商量的。
  娜娜撫了幾下肚子,說,哦。
  前路順暢平坦,我問娜娜,娜娜,你的理想是什麼?
  娜娜說,我說過了,我的理想就是桑拿里上班,安全,賺得多。但是我一直在洗頭店裡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就算後來到了酒店裡,就是碰到你的那種酒店,也只是在美容美髮部,不是在桑拿部。不光抽水少,起價低,而且還不安全,成天提心弔膽,一旦門外有什麼動靜,都緊張得不得了。我其實去過桑拿工作,這個桑拿還不錯,可是我就去了—天,我就給送回來了。
  我笑道,什麼桑拿,這麼罩不住。
  娜娜說,名字我都忘記了,反正桑拿就這些個名字,什麼皇宮啊,什麼泉啊,是在重慶.氣死我了。不過重慶我倒是挺喜歡,彎彎曲曲,上山下山,我一直迷路。我就喜歡讓我迷路的地方。
  我說,為什麼,你不是沒有安全感么?
  娜娜說,嘿嘿,反正再迷路也出不了重慶,我做來做去做這個,套路也就是那麼幾個,走個路你還不能讓我走出點新鮮感來啊。
  我說,重慶我也去過,但是我就不迷路。
  我想起我在重慶的生活。離開了孟孟以後,我直接去了重慶。因為我要重新離開一個城市。到了重慶,我又找了一家報紙工作。那個時候四川的報業還算不錯,我覺得手腳也能更加自由一點。我去那裡的第—個新聞報道就是去暗訪了一個洗浴中心,因為這些事情,又安全,又無後果,又出新聞,還能獲得無知百姓的交口稱讚。
  我在我住的地方溜達了好幾圈,鎖定了一個桑拿,桑拿的名字叫海上皇宮。我年輕氣盛,在漂泊的旅途中一旦想在一個地方歇歇腳,還是希望能和這些歇腳的地方有盡少的隔閡。和一座城市交往與和女人交往是一樣的,和女人必須做幾個愛才能真正地去掉隔閡,在一個城市裡也必須找幾個桑拿,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了解一個城市最快速最貼切的方法。反正據我所知,我身邊所有的男人都是這麼乾的。當然,這些都是在有女朋友之前。當你愛上一個人,你就會戒了這些,對著一個人專心致志,埋頭苦幹。海上皇宮讓我了解了重慶,但是我過河拆橋了。
  在我最後一次去了海上皇宮以後,我寫了一篇稿子,憑藉著自己的記憶,以記者暗訪的名義寫到了這家桑拿的色情服務,當然,和所有類似的無恥稿件一樣,我的結尾是:最後,記者以身體不適的理由,離開了這家桑拿洗浴中心。
  在我離開這個行業以後,我還經常看到這樣的新聞,先是記者覺得累,需要按摩,然後是記者到了一個洗浴中心裡。我想不會有這麼沒有生活常識的記者。等到了洗浴中心以後,必然是被服務生引到了一個包間,在這個包間里,女技師先是假模假式地給記者按摩了三分鐘,然後要麼手滑向記者的私處,要麼按摩師問記者,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務。然後每個記者必然很懵地問,都有些什麼啊?每個技師必然很實誠地告訴記者,什麼都有。然後記者就要了一個什麼都有。在技師把衣服全部脫完以後記者必然會身體不適或者朋友出事,然後離開了洗浴中心,回家就寫了這麼一個稿子。
  就像事後,我譴責了自己很多年一樣,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稿,我都心情難以平靜。我覺得這是錯的,但正如人憋的時間長了就要去桑拿一樣,記者也會憋,我深知什麼都不能披露的痛苦,所以最後憋出了問題,披露了最能解決人民群眾這個問題的場所。這是一場眼角和眉梢的誤會,我不怨憤他們,我只是自責我自己。
  尤其是看著身邊的娜娜的時候,我深知不是每一個小姐都像娜娜一樣唱不口水的歌,說不掉渣的話,我也深知婊子的無情,正如戲子的無義。但這對婊子和戲子都不公平,我們的一生很難對婊子動情,很難對戲子動心,縱然我對婊子動情,婊子也很少贈我真情,縱然我對戲子動心,戲子也未必還我真心。人生中各有一次或幾次,已經是活出重口味,在這樣個別的事情中,受傷害的概率當然很大,正如被女教師傷害,被女白領傷害,被女學生傷害,都是一樣的,姨子和戲子無非帶著更濃的粉底而來,讓我無從知道她們的真面目,而揣測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總是容易出錯。這兩個名詞從來不是對妓女和演員這兩種職業的稱呼,而是女孩子兩種生活狀態的描述。驕陽烈日,秋風夏雨,娜娜坐在我的身邊,她是個什麼,我並不關心,她就和我副座的安全帶一樣,是一場旅途的標準配置。既然給了汽車一個副座,那就讓它坐上人,只需要一個不討厭的人。至少娜娜從未開口讓我不好受。
  娜娜突然在座椅上來精神了,支起了身子,轉過來對我說,哦,我想起來了,我只工作過一天的那個桑拿叫海上皇宮。有個報紙把我們曝光了,我們就停業整頓了,我就又回到了宜春。
  我們停車吃了一碗面,我給娜娜加了兩塊大排,一塊素雞,兩個荷包蛋,榨菜肉絲還有雪菜,麵館的老闆說,朋友,這是我開店以後第一次看見有人加那麼隆重的澆頭,你對你的女朋友真好。
  娜娜說,大家都在看我,我都不好意思了。我這碗面太豪放了。
  我說,沒事,娜娜,多吃一點,浪費一些也沒有關係。
  娜娜說,不好,好浮誇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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